嬴小政手臂痊愈的时候,吴郡又开始忙碌夏收了。</p>

今年收成仍旧不错。庞大的运粮船队浩浩荡荡逆流而上，开向关中。</p>

郑国已经修好了广陵城附近的供水工程。此次他将和运粮团队一起前往咸阳，在关中修水渠。</p>

朱襄都给他把名字想好了,就叫郑国渠。</p>

郑国走时依依不舍,眼巴巴看着邗沟的方向。</p>

他非常想重新修通邗沟,沟通淮水和长江。</p>

可那片地方还是南楚国的地盘，他没法去修。</p>

郑国不仅想疏通邗沟,还想把淮水和黄河连起来，贯通南北水道。</p>

朱襄听着郑国的雄心壮志眼皮子直跳,在嬴小政跃跃欲试的话还没说出口前，率先截断：“不,政儿你不想！”</p>

嬴小政：“……”我还没说想什么呢。舅父真烦人。</p>

朱襄赶紧把郑国及其老伙伴们举荐走了,免得他们天天围绕在嬴小政身边吹嘘南北大运河。</p>

虽然郑国被举荐走了,嬴小政心里还是埋下了一颗南北大运河的种子。</p>

他开始学习水利知识，计算如果他要开凿黄河到长江的大运河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又能创造多少效益。</p>

嬴小政认为,这运河是一定要开凿的。</p>

黄河是中原腹地，长江是他和舅父好不容易开发出来的宝地。</p>

待他当秦王之后，南秦郡离秦国腹地太远,很可能重新脱离秦国掌控。</p>

只有把黄河和长江水道连起来,加强南北沟通,秦国才能将南秦郡这一片产粮地牢牢控制在手中。</p>

同时嬴小政也有了双都计划。</p>

西周时其实就是双都,一在镐京，一在洛阳。镐京就离咸阳不远。</p>

所以中原诸国说秦国是与戎狄杂居的蛮夷，虽然这是事实，但秦国是不认的。我大秦龙兴之地，怎么能叫蛮夷？</p>

待秦国统一天下后,肯定也不能只有一个都城。</p>

按照传统，嬴小政应该将洛阳作为东都。</p>

但如果将洛阳作为东都，南北运河最好绕道洛阳，这样才能给洛阳供粮。这样运河就会绕很大一个弯子。</p>

嬴小政在地图上看了许久，视线落在了自己所在的吴郡。</p>

其实……也不一定西都和东都，北都和南都不也挺好？吴郡有他太多的心血，是他现在，也是将来唯一亲手打造出来的繁荣城池。</p>

嬴小政骨子里就带着霸道，自己的东西护得十分紧，无论是权力，还是其他什么。</p>

他对立活着的皇后一事十分抵触的原因并非只是因为赵姬，而是因为“外戚”和“后宫干政”。</p>

或者说不仅是“后宫干政”，所有分润他手中权力的“干政”他都很厌恶。</p>

一个大事小事一把抓，看奏章看得手臂疲劳过度得吊脖子上的千古一帝，可想他心中过分庞大对自己所有物的占有欲。</p>

所以吴郡这完全属于嬴小政的地盘，在他心中地位可想而知。</p>

“修南北运河贯通南北江河，如果可能，再修运河连通渭水和汉水。”嬴小政看着地图道，“这样咸阳就有两条水道可以供粮。”</p>

嬴小政自言自语的时候，朱襄背着手站在窗户后面，轻轻叹了口气。</p>

他就知道，只要嬴小政想到了运河的作用，就不会那么容易打消他挖运河的念头。</p>

隋唐之前，黄河中下游的泥沙淤积不严重，从长安可以直接从淮水到黄河入海。</p>

因秦汉和隋唐两个封建王朝最鼎盛的阶段都在咸阳/长安建都，几百年的人口膨胀导致附近森林被大规模砍伐，至唐高宗起，长安附近水土流失已经较为严重。</p>

唐朝中后期为了保证渭水和黄河中下游通航，每年都要花费大量人力物力疏通。</p>

到了北宋，因长安变成了边疆，几乎被北宋废弃，北宋不再花力气保护渭水流域的环境。渭水流域的森林成了北宋最大的木材来源地，渭水从此以后彻底失去了通航的能力。</p>

易回河之后，黄河中下游的通航能力也彻底失去。</p>

后来明朝想要重回汉唐，希望能返回长安时就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渭水和黄河能通航，那里才能是汉唐的长安。</p>

现代治理渭水和黄河最终的目标就是恢复渭水和黄河的通航，这样就能让文明故地重新焕发生机。</p>

但积重难返，即便中国的基建已经很强大了，仍旧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寄希望于百年计划。</p>

现在秦朝都还未建立，渭水流域和黄河流域的繁荣才刚开始。</p>

汉水也还没有遇到那场改道的地震，淮水也还没有经历黄河夺淮入海。</p>

如果真的能将汉水、淮水、长江、黄河连起来，形成一个全部能通航，有个入海口的庞大矩形水道……</p>

朱襄深呼吸了一下，走到门前，推门进去。</p>

嬴小政立刻慌慌张张想藏起地图。</p>

“别藏了，我早就看见了。”朱襄道，“我知道无法打消你的念头。先订个计划，徐徐图之。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先疏通邗沟，再治理渭水和黄河，再贯通黄河和淮水。打通淮水和渭水非常难，你可以交给下一代。”</p>

嬴小政立刻道：“下一代？我不信任下一代！”</p>

朱襄叹气：“政儿啊，不管你信不信任，大秦终究是要交给下一代。若你因不信任就不好好培养，那大秦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模样？你是想大秦败在你的孩子手中吗？”</p>

嬴小政像是屁股上按了弹簧似的，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舅父，不许胡说！”</p>

朱襄道：“居安思危，才能走得更远更安稳。不会吧政儿，难道你的器量小到连最坏的可能都不敢想？”</p>

看着舅父那一副可憎的嘴脸，嬴小政气得牙痒痒。</p>

他在心里道，扶苏就算是再没用，但好歹也是个勇武有仁名之人，还有蒙家兄弟和李斯辅佐，怎么可能二世而亡。</p>

哪怕梦境中的秦朝确实有很多问题，百年国运还是没问题吧？</p>

看着嬴小政的表情，朱襄就知道他在想什么。</p>

两人虽然没有坦白彼此的金手指，但也心照不宣地猜到了大半。</p>

至少朱襄知道，嬴小政大概是知道扶苏的。</p>

因为嬴小政很小的时候学《诗经》，就在给扶苏取名的那句诗上画了个大大的叉。</p>

待他画了叉之后又哭着来找自己，说要把叉洗掉。</p>

确实秦朝灭亡根源在于“令黔首自实其地”的土地政策放弃了土地在分配，保留了六国根基，埋下了火|药桶；过重的徭役加速了秦朝的崩溃；迟迟没有确立继承人，导致胡亥阴谋上位是引|爆线。</p>

但迟早灭亡和二世而亡是两回事，“秦可能无百年国运”和“始皇死后年嘎掉”更是两回事。</p>

章邯拉着几十万骊山囚徒都能差点把六国叛军打崩，只是遇到项羽开挂。</p>

如果没有胡亥那个傻叉，再加上蒙恬为将，丞相李斯和冯去疾搞后勤，项羽拿头打。</p>

史记记载，“项羽兵数绝章邯甬道，王离军乏食”，这才是项羽破釜沉舟能一举击败几十万秦军的最主要原因。</p>

看看汉武帝晚年把户籍玩崩二分之一，出了个汉宣帝还能给西汉续一波命。秦朝虽然内忧外患，但换成其他秦公子，未必不能出一个秦太宗秦宣帝。</p>

就算秦朝还是分裂了，也说不定还有个秦光武帝呢。</p>

嬴小政即使看到了梦中秦朝的弊病，显然也不认为秦朝会火速崩溃。</p>

年是个什么概念？打韩国都打了一年！</p>

朱襄回忆嬴小政遇到一点小事就喜欢哭的幼年时候，表情回味又遗憾。</p>

好怀念政儿哭唧唧来找舅父亲亲抱抱求摸摸了。</p>

我那么软糯懂事的大可爱外甥，怎么保质期那么短呢？</p>

嬴小政一看朱襄的表情，就知道舅父没想好事。</p>

他没好气道：“秦不可能二世而亡。”</p>

朱襄道：“那你就好好培养你的继承人，别一把年纪了都没有把继承人定下来，让他人钻了漏子。”</p>

嬴小政：“……”</p>

嬴小政走到朱襄面前：“舅父……”</p>

朱襄：“嗯？”</p>

嬴小政表情变幻了几下，问道：“秦不会真的是二世而亡吧？”</p>

朱襄微笑：“你猜？”</p>

嬴小政冷哼了一声，道：“我不猜！反正和我没关系！”</p>

正好今天晚上又到了在梦中学习的时间，他要问问大嬴政，秦朝是不是二世而亡了！</p>

朱襄帮嬴小政把地图收好，道：“总之，要耗费大量民力的事，徐……”</p>

“徐徐图之，徐徐图之，”嬴小政没好气道，“我的耳朵都要被舅父念出茧子了。我不想再听到‘徐徐图之’这四个字！”</p>

朱襄道：“好吧。那雪姬给你做了新衣服，叫你去试穿。”</p>

嬴小政拉着朱襄就跑：“不早说！快点，别让舅母等急了！”</p>

朱襄：“哎，慢点！这么大了怎么还是毛毛躁躁？”</p>

嬴小政换上了新衣，并在琢磨修运河的计划时，秦王子楚展露了他的锋芒，重启了大秦征服天下步伐。</p>

六月，秦王子楚以信平君廉颇为主将攻打韩国，短短月之内，连拔韩国十座城池。</p>

韩王一边向诸国求助，一边向秦国派出使臣，愿意献出南阳诸城，请秦国退兵。</p>

秦国重新露出獠牙，让六国都惴惴不安。</p>

但惴惴不安之后，他们却没有什么动静。</p>

秦昭襄王攻伐天下的时候，六国也没有太大的动静。</p>

六国是六个利益不同，大部分时候彼此为敌国的国家。要让他们在秦国展露獠牙时就同仇敌忾，实在是太为难他们了。</p>

韩国派出使臣求援时，其他五国还在犹豫救不救，怕引火上身。</p>

离韩国最近的魏国中，魏王自信陵君自缢后缠绵病榻，魏相不敢专断；</p>

楚王正在修仙，李园得了秦国使臣的丰厚贿赂，不仅不救援韩国，还想趁此机会出兵要些好处；</p>

赵国倒是想出兵，但赵王刚派出军队去攻打燕国，现在军队一时半会儿回不来；</p>

至于燕国，他在被赵国打；齐国……不说了，齐王是不会动的。</p>

韩王和韩臣举目四望，居然仿佛望到了自己亡国的尽头，找不到破局的希望。</p>

此刻，韩都新郑城中，已经门可罗雀的张家多了一些人。</p>

他们围绕在张家还年少的二子张良周围，气氛非常沉重。</p>

张胜匆匆赶回家看到这一幕，叹了口气：“良，你要做什么？”</p>

张良道：“我要亲自去楚国请求楚王出兵。”</p>

张胜沉默了许久，又叹了口气：“你不是请求楚王出兵，是请求楚相出兵。”</p>

张良摇头：“不，我是请求楚王出兵。虽然楚王不理朝政，但楚王只要想出兵，楚相无法阻拦他。”</p>

张胜道：“你可有把握？”</p>

张良苦笑：“我倒是有把握说动楚王出兵，但我没有把握韩国坚持到我说动楚王那一刻。直到现在，韩王还没有下定决心抵挡。”</p>

张胜再次沉默。</p>

他难得不顾形象，一撩衣摆，坐在张良身边：“良，你说动楚王后，如果韩国已亡，你就南下寻朱襄公吧。”</p>

张良翻白眼：“寻太子政？被他嘲笑吗？”</p>

张胜声音提高：“良！”</p>

张良深呼吸，扭头道：“我知道，兄长想让张家留一后人，延续门扉。”</p>

弟自幼身体不好；兄长没有在父亲离世时隐居，选择了在朝堂做官，就不能轻易背离韩国，否则张家的名声不保。</p>

所以能逃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p>

还不如兄长当时隐居，留下自己为韩国殉葬呢。张良痛苦地想。</p>

张良离开秦国时，本来踌躇满志。</p>

以张家的权势和韩王对张家的信任，他以为自己想要做出一番成就应该不难。</p>

秦国再强大，也没有六国加起来强大。他愿意成为那个新的合纵之人，领着六国联军把秦国重新逼入函谷关内。</p>

但很快，他的梦想就破碎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