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竟亲自起身,来到秦晋的面前,将他拉了起来,然后引着他到一旁码放齐整的软垫处。
秦晋虽然懵懂但还是知道最基本的规矩,连声道:“臣不敢!”
他哪里能先于皇帝坐下?这不是闲命长吗?
李隆基呵呵笑着,竟在相邻的位置坐下,“现在可以坐下了!”
皇帝如此表示亲近恩遇,这让秦晋有些冒汗,揣度李隆基的意图,无非就是拉拢或是以鼓励人心。但他还是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人心。
天子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也有爱恨和憎恶,不知何种原因,李隆基自见到秦晋开始,便对他生出莫名的亲切之感。天子仿佛觉得自己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面对的不过是自家子侄而已,可以随意的放松漫谈。
但是,李隆基毕竟是天子,不肯能真就随意漫谈。爱人也必有其可取可用之处,否则他便不是能驭极天下近五十载的强势天子了。
李隆基先相面一般睁开老眼,近距离的盯着秦晋看了好半晌,然后才点点头,呵呵笑道:“嗯!少年才俊,好,很好!”
紧接着,忽而一叹,“都说朕富有四海,无所不能,其实尚且不如一平民百姓。”
如果皇帝真这么无趣,为什么还有那么人丢了性命也要抢那宝座呢?不过,当皇帝的确有一样东西不能有,那就是真情,否则将会死的很惨。这种绕圈子的开场白,秦晋于前世见得多了,于是便附和着静等李隆基绕上正题。
“昨日杨国忠来聒噪,要为某人求个官,我不想答应,但他是贵妃的族兄,又是宰相之首,又不能不给。”
秦晋心中一动,皇帝的每句话一定不是废话,也不可能是虚指,李隆基既然如此说,那就是杨国忠肯定为某人求官了。但是这些事都不是秦晋一个五品官能够置喙的,是以连附和都不敢了。
“今日哥舒翰又来索取一物,我也不想给,但是他同样也是宰相,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不能博他的脸面,所以也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说完又呵呵笑了两声。
秦晋总感觉李隆基笑的有些僵硬,这种感觉很快就一闪而过。
“说说,我这个天子做的是不是很无奈?什么事都要可着这帮人……”
其实这就说的有点远了,秦晋岂会轻易就被洗了脑?俗话说有舍才有得,李隆基之所以惯着这帮臣下,俺是眼下有相求之处,将来用过了,没了利用价值,还不是像丢块旧抹布一样,一脚踢开?
只是李隆基的态度实在好的夸张,居然连朕这种场面上的自称都不用了,好像他与自己是熟识多年的忘年交一般!
李隆基话锋一转,突然问道:“可知杨相公为何人求官?”
秦晋猛然惊醒,心脏突然不争气的哆嗦了一下,心道,莫非,莫非是为我求官吧?
这一番突兀惊愕的表情落在了李隆基干涸的眼睛里,脸上的皱纹则绽开的更加细密,忽而又目光一敛,正色道:“对,不用猜了,就是朕的冯翊郡长史秦晋是也!”
听到这个消息,秦晋脑子里乱七八糟,杨国忠为什么给自己求官,求得的又是什么官?如此一来,他昨天晚上筹谋的一切岂非又成了一场镜花水月?
此时此刻,秦晋只觉得自己就像一支风雨飘摇的小船,对自己的命运毫无掌控能力,只能随着海浪和狂风上下左右的摇啊晃啊!
秦晋的反应李隆基很满意,从吃惊与错愕的表情而言,此人的确没有与杨国忠勾结在一起,如果杨国忠与秦晋勾结在一起,那么现在便要做相反的决定了。
李隆基一扬手,张辅臣麻利的从御案上拿起一份刚刚写好的帛书,其实这就是大唐皇帝的敕书。
“看看吧!又升官了!”
这封敕书前面啰哩啰唆的写了一大堆,秦晋没看清楚,但有几个字却分外显眼,“神武军中郎将”!
此时所谓天子十六卫军口头衙门居多,真正负责掌管皇城禁卫的只有北衙禁军所属的,龙武军与神武军。众所周知,龙武军大将军陈玄礼是从先天政变时便一直跟随皇帝的老人,而他秦晋不过是个崭新的新人,天子凭什么放心把自己放在这么重要的位置?
心思混乱之下,秦晋一眼扫到了李隆基笑意盈盈的脸夯,虽然表情不变,可老眼里的笑意却在逐渐转淡。
于是赶紧将手中敕书放下,大礼参拜,“臣何德何能承蒙皇帝陛下如此错爱!臣万死不敢受,唯求以一微末小吏之身,侍奉于皇帝陛下左右!”
李隆基却让张辅臣将秦晋扶了起来。
“不用拒绝,朕还从你那里拿走了一样东西。”
秦晋这回彻底傻眼了,自己有什么东西,皇帝能用的着,就算用脚指头都想的出来,自然是他带出来的四千精兵。但这种杀机四伏的关键时刻,容不得半分犹豫,李隆基的手段之狠辣,秦晋太了解了,曾经一日间杀掉了自己的三个儿子,更何况他只是个毫无干系的外臣。
如果稍微流露出一点对兵权的恋栈,秦晋以为,李隆基对他的态度只怕便会另有转变了。
“回皇帝陛下,只要臣有的,拿去便是,臣不需要交换!”
这时,秦晋响起了张辅臣临下车时那句话,只要爽直回答总不会错。那么,此时的秦晋觉得自己像商品一样成了交易的筹码,如此做好像将他看作唯利是图的小人一般,即便对方是天子也已经心有愠怒。
所以,他这句话是带了情绪的。
李隆基先是一愣,他显然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一直唯唯诺诺的年轻人,居然还有几分脾气,竟敢出言顶撞。但这种率性而为也正见其本心,是以天子不但不怒,反而好言抚慰。让秦晋尽管做神武军的中郎将,哥舒翰想要他的人马就给他,到时候在拨给秦晋五千禁卒,练上一年半载,则又是一支劲旅。
秦晋心道,终于图穷匕见了,关于冯翊郡长史的筹谋彻底泡汤,现在自己稀里糊涂的竟然成了神武军中郎将。
在唐代,京官是所有官员都无比神往的,哪怕是到地方上做郡太守,都不如在京中做一个等品秩而职权稍差的闲散官员。更何况,神武军乃北衙禁军,掌管皇城戍卫,中郎将更是军中要职,弘农郡长史究竟是郡太守之副,若郡太守稍有强势,长史也不过是个虚有其名的摆设而已。
所以,天子让秦晋做神武军中郎将是天大的抬举。然而,让秦晋这一番发作,却弄得好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捏着鼻子认下一般。
然而戏演的逼真,就与真的一般无二。秦晋不知道李隆基作何想法,也许很享受这种恩威并施,予取予求的感觉。但他此时此刻的感觉实在是坏的不能再坏了。
出了兴庆宫,冷风吹到身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秦晋这才发现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湿透。总听人说伴君如伴虎,看来古人诚不欺我啊。
秦晋婉拒了张辅臣的四马轺车,如此招摇过市不是他的风格,他打算步行回北禁苑的兵营,顺道看看长安街市的沿途风光。
“秦长史何必再回军营,圣人赏赐的宅子里家具仆役都是现成的,只要搬进去就可以享清福呢。”
秦晋喟然一叹,天子赏赐的宅院就在胜业坊,由此步行,眨眼即到,如今他也是有房有产的人了,想当初在一个偏僻省份的二流小城,工作年还要蜗居在一间不过十平的小屋。现在可好,长安城乃天下第一大都市,又近在皇城脚下的寸土寸金之地。真是换了人间,换了人生啊。
“长史君,长史君!”
秦晋刚想就近去看看,却发现有人在远远的呼唤他的名字。抬头一看,却见肥硕的胖子甩着一身肥肉,正疾速奔跑而来,除了陈千里,又有何人?
故人重逢,秦晋感慨万千,就打消了去胜业坊宅子的念头,先谢过张辅臣,然后便与陈千里结伴到酒肆中去畅谈。
满满一桌子的酒肉,两个人直喝的昏天黑地,秦晋前世的酒量不济,这一世居然出奇的好,一连干掉十几万酒,居然仍旧不醉。只陈千里已经眼神迷离,说话结巴了。
陈千里说起在长安的境遇自是心有不爽,虽然龙武军是北衙禁军,但他仅仅是个录事参军,平日里有职而无权,虽然俸禄不少,地位不低,但却与其心思想法想去甚远,整日里恨不得插翅都飞到关外去上阵杀胡狗。
现在可好,终于在长安城中见到了的秦晋,也可在这举目无亲的长安城一诉思乡之苦。
“这鸟参军实在没甚意思,长史君这次要去冯翊郡赴任,就也带上俺,离开这个鸟长安,甚破地方!”
秦晋说他喝多了,让他少喝点,陈千里却不断的强调自己没喝多,只是在这长安憋的快生出鸟来了,他要跟着秦晋倒外边去与胡狗上阵厮杀,才觉得爽快。
“忘了当初咱们兄弟被胡狗吓的六神无主了?才在长安过了几天好日子,如何又要出去受苦?”
“新安是咱的家乡,如果不打回新安去,这鸟参军也做的没意思!”
秦晋叹息一声。
“这回咱们兄弟都在长安憋着生鸟蛋吧,天子又改了主意,现在秦某已经是神武军中郎将,明日开始也只能给天子看门了。”
陈千里听罢哈哈大笑,“长史君怎如此说?神武军现在没设大将军,中郎将直接统管各校尉、旅率,是真正的实权将军!天子对长史君看重还来不及,如何舍得让长史君去憋鸟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