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1 / 2)

乾清宫丑时三刻, 夜正浓。

“反了都反了”穿着亵衣的皇帝气得在房中来回踱步,他刚刚被城外反民一事吵醒, 听说之后已经发了两刻的火气了。

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首当其冲的是慕良。

“朕念着他是两朝的老臣,又是朕当年的讲学师傅,一而再地相信他,他却变本加厉,真欺朕年少不敢压他吗”小皇帝对外吼道,“把王瑞叫过来, 朕要亲自问问他是什么意思”

“彦氏无德, 天佑祥瑞”这句话将前两个月皇帝的怒气全部勾了出来。他再年轻再懦弱也是西朝的帝王, 凡事都可以忍, 唯有涉及天命的事情一步也不能后退。

慕良跪着,“万岁爷息怒, 保不齐是有人想陷害王阁老,这西朝里里外外那么多官员,王阁老又在内阁了几十年, 没准哪个是和他有过节的。”

“有过节”说起这件事小皇帝更恼了, 他一扬袖子指着外头, “有个狗屁的过节整个西朝谁不是他王阁老的人连福建的河道衙门都能听他家人调遣,他有什么过节”

是了, 满朝都知道的事情,皇帝又怎么会不知道。

福建河道衙门的事情,兰沁酥和东厂一早就报到了皇上耳边。

他气得不轻, 衣服也不穿,披头散发,就着一身亵衣走来走去,“好,朕倒要看看他是怎么说的,是谁又陷害他这个忠良了反正已经治死了一个陈宝国,大不了就把朕也关去牢里,天佑祥瑞罢了”

这话一出众人一声也不敢再吭,齐齐地贴着地,只希望不被迁怒。

外面传来一声“王阁老觐见。”

皇帝冷笑一声,“来得倒是快。”接着低喝,“让他在外面等,慕良,伺候朕穿衣。”

“是。”

等整理好了衣袍,皇帝立即去见了王瑞,他一进厅就看见王瑞跪在地上,七十多的老人了,跪不住太久,不得已用手撑着地板。

“臣叩请圣安。”他颤巍巍地磕头,却惹来了皇帝的一声嘲讽,“你看看朕像是安的样子吗”

王瑞稍稍抬头,一双眼里热泪盈眶,和皇帝对视一眼后,又磕了下去。

“千错万错,皆错于臣之一身,惊扰了圣上,臣实在死难谢罪。城外的反民已经悉数了。恳请陛下革去臣职,准臣回去闭门思过。”

慕良站在一旁看着,他不得不承认王瑞的随机应变能力极强。

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他便派人镇压住了闹事的反民,接着很快做好了入宫的准备,皇帝派去找他的人还没出宫门,他就已经到了。

到了之后先跪下,三月初的夜,他只穿了两件薄薄的衣服,连官袍都没有披,冷到了骨头打颤也没有动一下。等皇帝出来后先露出悲恸哭泣的模样,接着请罪。

这样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声泪俱下地跪着,常人都会心软,更何况他背后还牵着无数西朝的命脉,稍有城府的帝王都不会让他辞官的。

但是面前的这位是明宣帝,二十五岁厌烦朝政的小皇帝,不是从前的先皇。

“好,王阁老能有这样的自觉,朕就准了你。”皇帝双手负后,笑了一声,“明日起你就不必来了,慕良”

“奴才在。”

“你现在就拟旨,把内阁的班子提一提,万清封首辅,殷姮封次辅,再把杨士冼补进来。让王阁老回家安安心心地思过去。”

他说完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王瑞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慕良负责替皇帝善后,他上前扶起了老人,叹了口气,“万岁爷正在气头上,您老何苦来得那么早呢。”

“慕公公”他张了张嘴,似是想为自己辩解一下,却又明白再怎么巧言也无济于事。

半晌,老人颤抖着冰冷的手,仰天一叹,“是我福薄,伺候不了皇上了,以后皇上身边,还请您多费心。”

他说着撩起袍子要往下跪,脸上满是泪痕,“皇上年纪轻,慕公公,您一定要多顾着他啊,我、王瑞给您跪下了”

“诶阁老”慕良赶忙拉他起来,“这如何使得,分内的事情,您这样我怎么受得起,快起来。”

他一边拉着王瑞起来,一边对旁边的宫女吩咐道,“取件大氅来,给王阁老披上。”

“您不必太过忧心。”慕良将大氅给王瑞穿上,“万岁爷也就是这会儿在气头上,过两日消了气,回过神来就知道是错怪您了,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您就当休两日的假,正好回去歇歇,年底年初的,也忙坏您了。”

王瑞流着泪,一句话没有说。

他一步步朝宫外走去,弯腰驼背,满是萧瑟的落寞。

慕良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眯了眯眼,他知道王瑞还能卷土重来,不会那么容易被击垮,四五十年的经营不至于立刻倾颓。

可是他呢

权宦这条路比起权臣更加艰难,永远是昙花一现,永远不可能万古长青。

他不过是尽量多争一些日子罢了。

等王党的羽翼被削减,万党也争得头破血流之时,太后和群臣要处理的,只怕就是他了。

慕良垂了垂眼睑,接着转身,毫不犹豫地踏回雕梁画栋的宫殿内。

等替娘娘铺平了路,他的灯也就该熄了。

王瑞是走回府的,殷姮在他门口候了许久,一见到他立马迎了上去。

“老师”

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您怎么没坐轿子,皇上说了什么”

王瑞又往前迟钝地走了两步,过了会儿才发现了殷姮,扭过了头,对她咧嘴笑了笑,“没事,皇上恩准我告老了。”

“什、什么”

“哦对了,”王瑞拍了拍殷姮的手,“皇上已经下旨,明日起你就是内阁次辅,我西朝还从未有过这么年轻的次辅,殷姮啊,你是前无古人,万不可辜负圣心啊。”

他说完,不顾殷姮的愣怔,一个人扶着门墙迈进了府中。

“回去吧,啊,回去吧。”他入了门,见殷姮还是愣愣地望着自己,于是挥了挥手,“我没事啊,你回去吧,明日还要上值,早点歇息吧。”

殷姮站了半晌,许久才弯腰抱拳,哽咽着道,“是,那学生就先回去了,您老也早些休息。”

她转身离去,抬起袖子拭泪,王瑞站在门口看着,闭上了眼睛,许久才转身前行。他伛偻着脊背,幽幽地叹了口气。

腹背受敌啊。

殷姮回到了自己家中,她眼中的泪水早已在路上风干,揽月迎出来,“主子回来了宫里怎么说”

“阁老日后就在家中颐养了,万清升了首辅。”殷姮步履匆匆,直入寝屋,从枕头套子里抽出一张条子来。

那上面写着几个小字,隐约能看见“反民于初五天佑祥瑞万望警惕、提前应对”几个字,以及落款的日期,是二月二十八。

今天是三月初五,这是六天前的密报。

她眼眸中划过深思,接着握着那张条子走到了烛火前,将那张条子烧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