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小政小声冷哼：“清才看不上他们，清是贞妇！”</p>

这句话引得朱襄眼皮子直跳。他才想起来，秦始皇是历史上第一个公开宣扬和表扬，下令要求妇人“贞洁”的王。</p>

别说先秦，就是宋之前，对女子贞洁观念都没那么重。汉时更是恨不得下令让寡妇一个都不准守节，全部给我嫁人生子去。</p>

秦始皇因为自己母亲原因，对女子的贞洁特别重视，以表扬寡妇清为“贞妇”为由修筑怀清台，所以怀清台又名“贞女山”，可以算作世上第一座“贞节牌坊”。</p>

会稽刻石上，还有秦始皇颁布的“倍死不贞”，逃嫁之妇“子不得母”等对女子贞操十分严苛的规定。</p>

不过这些规定在当世不符合时代现状，即使秦始皇下了如此命令，命令也没有得到执行。</p>

直到明清时，秦始皇当世刻下的关于贞操的命令，才在世间横行。</p>

朱襄轻轻敲了一下嬴小政的脑袋：“你管天管地还要管别人家的女子嫁人？富裕人家的女子守得住家产当然可以不嫁人。若是贫苦女子丈夫死了，自己一人活不下去，难道就为了一个‘贞’字等死吗？”</p>

嬴小政抱着脑袋嘟囔：“难道舅父你希望舅母再嫁？”</p>

李冰把口中的水喷了出来，差点把水杯摔地上。</p>

“如果我死了，雪如何生活该由她自己决定。”朱襄道，“若她遇上一个可以相互依靠的人，两个人携手共老，只要雪生活的幸福，我就会祝福她。”</p>

李冰捂着嘴使劲咳嗽。</p>

嬴小政脸色变幻了好几次，生气道：“有我在，舅母不需要依靠别人！”</p>

朱襄哭笑不得：“那没有你，我也没有离开赵国，成为贵族呢？”</p>

嬴小政生气地给了朱襄一记肉乎乎小拳拳，转身跑了。</p>

李冰捂着嘴使劲咳嗽：“你、你和他说这些干什么？”</p>

朱襄理直气壮：“是政儿先问我。”</p>

李冰道：“他问你，你就要回答？”</p>

朱襄道：“当然。”</p>

李冰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p>

他有时候觉得，朱襄和公子政真不像一对父子，倒像是兄弟或者友人。</p>

“如果你夫人知道你今日说的话……”李冰不怀好意道。</p>

朱襄十分干净利落道：“她可能会直接给我一巴掌。”</p>

李冰：“……令夫人很厉害。”</p>

没想到，朱襄还惧内。</p>

之后，嬴小政再没提什么贞妇不贞妇的事。</p>

他提了也无所谓，秦始皇都刻了石碑，天下人也没谁理睬他。现在嬴小政也不至于再将自己对母亲美好的期望转移到清身上，自己舅母还在，去给清修怀清台。</p>

朱襄觉得，怀清台可能会没了，怀舅父舅母台估计有可能会出现，希望政儿不要太大兴土木。</p>

朱襄觉得这件事很重要，睡前特意叮嘱了一番，将来自己和雪去世之后，嬴小政不要征发徭役给自己和雪修什么纪念碑纪念台纪念宫殿。</p>

嬴小政给了朱襄一个难以言喻的眼神，拉高被子，不想理睬莫名其妙的舅父。</p>

清的事只是一件小插曲。</p>

清来拜见朱襄，除了仰慕的名声，还想在朱襄手中讨些传说中能高产的土豆种子。</p>

朱襄告诉她，土豆都已经种下，她想要购买，自己去找农人。但他希望清能用粮食换粮食，不要花高价从商人那里购买，否则商人可能会抢夺农人的救命口粮。</p>

“这里是蜀郡，不是巴郡。如果你敢做这种事，我会依照律令，将你斩于蜀郡。”朱襄严厉道。</p>

清赶紧道：“民妇绝不会做此事！也会约束家中人不做此事！”</p>

朱襄道：“你知道分寸就好。”</p>

他想了想，道：“无论是蜀郡还是巴郡，都是秦国的郡县。希望你们一直知道分寸。”</p>

朱襄知道，巴氏如此逼迫蜀郡郡守，心中肯定知道李冰对他们有所不满。清很聪明，应该知道他所说的“分寸”是什么“分寸”。</p>

如果清在家中掌权后，继续扩充兵力，让巴郡只知道有一个叫寡妇清的女军阀，不知道秦国国君。那么她的家族会再次在秦始皇的厚赏中败落。</p>

朱襄对清的这点善意，来自对历史人物的好奇。</p>

至于清能不能听进去，他就不管了。</p>

清继续去做生意，虽邀请了几次朱襄赴宴，朱襄都直接无视了。</p>

现在丰收在即，瘟疫也没有完全控制，朱襄有很多事要做，没空和豪商推杯换盏。</p>

李冰休息了几日，也重新扛起蜀郡郡守的重担。</p>

他接过了控制瘟疫的担子，将指导收获的事交给了朱襄。</p>

他又安排了新的官吏负责税赋征收，不让朱襄插手。这不是李冰担心朱襄拥有太多权力，而是对友人的体贴。</p>

当他得知朱襄做的一些“冷酷无情”的事后，十分后悔。</p>

李冰离开前，以为朱襄顶多只指导农人复耕。如果是普通郡守，做到这一点已经足够了。</p>

他没想到，朱襄想得这么多，做得这么多。朱襄下的命令，让许多他已经放弃的平民活了下来。但这些命令，都与朱襄的性情相悖。虽然朱襄说不用介意，他仍旧心中为此郁郁不安。</p>

不过李冰没有将这些话告诉朱襄。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十分自然地接过了朱襄手中所有可能会让朱襄为难的工作，自己去面对为了救下更多人而放弃的那些人的愤怒诅咒。</p>

大菽和土豆丰收时，瘟疫也终于控制住了——后世一支疫苗就能解决的疾病，在这个时代都是绝症。几个月时间，得病的人困在村庄内全部病逝，传染链条被彻底切断，蜀郡大地的大规模瘟疫消失。</p>

零散的瘟疫，会伴随着每一代农人的生命一直存在，不需要官府特意去治理。</p>

秦国虽然正月仍旧是一月，但以十月为新年。</p>

正好遇到丰收，为了振奋平民心神，李冰特意筹办了大型新年祭祀。</p>

民间，农人们也聚集在一起，为丰收举办了庆典。</p>

他们的食物不多，秦国也没有因为洪灾给他们减税。但他们仍旧很开心地敲锣打鼓，唱着当地方言的山歌，为丰收而喜悦。</p>

朱襄难得换了一身绸缎衣服，头发用青玉簪束起，抱着穿得十分喜庆的毛绒绒外甥，去看祭祀的表演。</p>

嬴小政身上的毛皮都是闲不住的李牧打的，都是后世说出来会牢底坐穿的动物。</p>

嬴小政的身材本来就圆润可爱，穿了一身毛绒绒后，完全变成了一个毛绒球。</p>

也来参加新年祭祀的李牧把毛绒球嬴小政抛起来又接住，难得玩心大起。</p>

沉稳的李冰也没忍住，把毛绒球嬴小政抱在怀里揉搓了许久。</p>

嬴小政木着脸。</p>

他已经认命。在自己长大前，舅父的友人们大概是不会给自己秦公子的基本尊重了。</p>

“政儿，那边有麦芽糖，要不要吃？”朱襄表现得比嬴小政还兴奋。</p>

这还是朱襄第一次逛真正的祭祀庆典。</p>

在邯郸的时候，赵国因为赵惠文王病逝，又连年征战，没有空闲去举办庆典。就算举办了，朱襄也不愿意去挤，怕遇到了贵族，招惹是非。</p>

咸阳气氛较为压抑，秦王不喜欢民间出现太过闹腾的庆典。秦人都在努力耕种，不敢有娱乐活动。</p>

蜀郡天高秦王远的地方，成都城又十分繁荣，朱襄这才第一次逛到古代的祭祀庆典。</p>

这庆典比朱襄去景区旅游时要冷清不少。</p>

景区的庆典有踩高跷、舞龙舞狮、秧歌队等，这个时代，这些都还没有。</p>

后世纸张普及后，彩纸可以给庆典表演增添许多色彩。现在服饰都得用布做，平民做不起。</p>

这时候的庆典表演，多是举着火把，或者用草扎起各种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小怪兽挥舞。</p>

蜀郡的原始宗教崇拜还存在。戴着奇怪木头面具的人围着火堆跳舞，也是庆典的重要节目。</p>

好几个小孩子被戴着奇怪木头面具的“巫师”吓哭。朱襄逗弄嬴小政，嬴小政不仅没哭，还要了一个十分凶悍的面具戴在脸上。</p>

朱襄叹气：“唉，政儿实在是太成熟稳重，让舅父少了许多趣味。”</p>

嬴小政把舅父的脑袋当鼓轻轻敲。</p>

听听这是什么话，舅父你的趣味难道是看我被吓哭吗！</p>

朱襄笑着道：“你不吃麦芽糖，那里还有粟米粑粑，你要吃吗？”</p>

戴着面具的嬴小政瓮声瓮气道：“舅父，你不是说外面的食物不干净，吃了容易腹泻？”</p>

朱襄道：“确实容易，但难得逛一次庆典，大不了回去喝药。要吃吗？”</p>

嬴小政犹豫了一下，决定让舅父回头给他买麦芽糖。</p>

朱襄无语。自家政儿小小年纪就染上了甲方的坏毛病，换了几个版本，“就要第一版”是吧？</p>

不过朱襄还是扛着嬴小政回到麦芽糖摊位旁，给嬴小政买了一棍子麦芽糖。</p>

在小商贩搅糖的时候，朱襄把嬴小政放在地上，好奇地蹲在地上问道：“这真的是麦芽做的吗？这个时候还有麦芽？我看蜀地也不常种麦子。”</p>

那人道：“我家种了麦子，能越冬的麦子，长平君在赵国找到的，叫冬小麦。”</p>

长平君朱襄道：“冬小麦中原早已有之，不是长平君找到的。”</p>

那人得意道：“别胡说，就是长平君！我家和赵国有亲，我是商人，会运送蜀锦去赵国卖。”</p>

朱襄惊讶道：“去赵国？路途这么遥远，你真厉害。”</p>

那人道：“一年一次，赚的钱比种地强。不过地还是要种，秦法严厉，不种地，会被处斩。听说在关东，普通人已经不敢行商，只有贵族能派人行商。唉，不知道蜀郡将来会不会也这样。”</p>

戴着面具的嬴小政问道：“行商不务正业，还是种地好。”</p>

那人苦笑：“但只种地，容易饿死啊。你看，如果我只种地，哪知道赵国有冬小麦？”</p>

他说起自己种冬小麦的时。他想把冬小麦在家乡推广。等小麦成熟，他就把种子分给乡里人。</p>

现在庆典，他十分奢侈地取了一些小麦芽，和粟米做成麦芽糖，在庆典上卖些钱，好买点蜀锦回去给家中妻女。</p>

糖十分贵重，哪怕是麦芽糖，这一罐子卖完，也够他扯几尺蜀锦了。</p>

朱襄道：“你家在哪？我会种冬小麦，可以来教你。”</p>

那人失笑：“你连冬小麦是长平君发现的都不知道，还会种”</p>

朱襄扯了扯嘴角：“真不是长平君……对了，赵国现在如何了？”</p>

他很久没有听到赵国的消息。</p>

那人道：“赵国？什么如何？”</p>

朱襄道：“我之前听说，邯郸好像有点乱？把平原君都关起来了。”</p>

那人道：“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平原君请来了信陵君帮忙，现在叛乱已经平定了。”</p>

朱襄道：“这样啊，挺好。”</p>

平原君和平阳君大概已经无事了吧？真的太好了。</p>

朱襄不再询问赵国的事，问了那人的地址后，带着吃着麦芽糖的嬴小政离开，继续逛庆典。</p>

嬴小政掀起面具，嫌弃地咀嚼有些粘牙的麦芽糖：“难吃。”</p>

朱襄嘲笑：“那你还吃得欢。”</p>

嬴小政用舌头使劲舔着牙上的麦芽糖：“有点酸，不好吃。没有舅父做的糖果好吃。”</p>

朱襄道：“那不吃了？”</p>

嬴小政含着麦芽糖的棍子，大步往前走。</p>

不过他腿就那么短，步子迈得再大，也不到朱襄半步的距离。</p>

朱襄在人群中护着矮小的嬴小政，舅甥俩穿梭在庆典密集的人群中。</p>

“政儿，人太多了，舅父还是抱着你吧。”</p>

“等我把糖吃完。”</p>

“没关系，你可以坐在舅父肩膀上吃。”</p>

“糖会黏在舅父头发上。”</p>

“回去洗掉就好。”</p>

“不要。”</p>

嬴小政努力吃掉糖，舔了舔嘴唇，才对朱襄伸出手。</p>

朱襄再次将嬴小政扛在肩膀上，一晃一晃继续逛庆典。</p>

“舅父，那边又有人跳火把舞！”</p>

“好，我们去看。”</p>

朱襄看着周围人脸上的喜色，也不由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p>

即便今年有洪灾，有瘟疫，有许多人死亡，但活着的人仍旧能脸上带着笑容，面向下一个新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