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对太子柱和嬴小政说起此事，开心地笑道：“说不定史书中除了我和政儿，雪也能青史留名。”</p>
嬴小政瓮声瓮气道：“交给我！”</p>
太子柱戳了一下嬴小政的小胖腿：“你还小，轮不到你。朱襄，你有个好夫人。”</p>
朱襄笑道：“当然，若不是夫人，我早就死在病床上了。太子，今日我们吃羊肉涮锅？”</p>
太子柱立刻道：“好！”</p>
朱襄脚步一顿：“我是不是该和君上说一声？”</p>
太子柱道：“我派人去说，你先回去准备。”</p>
朱襄点头：“好。走，政儿，去挑小羊羔！”</p>
于是他走到宫中养羊的地方，让嬴小政指了几头小羊羔，牵着小羊羔大摇大摆的离开。</p>
正在宫中生闷气的秦王得知朱襄不仅忤逆他，忤逆完了还牵走了他的羊，气得砍翻了桌子，然后换衣服去吃羊。</p>
气是要生的，涮羊肉也是要吃的。</p>
不过刚忤逆了自己，还敢叫自己去吃涮羊肉的朱襄，果真疯癫。蔺贽比起朱襄，差远了。</p>
朱襄家中长辈得知朱襄打的主意时，虽然思来想去认为朱襄不会有危险，但也心惊胆战。</p>
当他们看到朱襄牵了几头宫中的小羊羔回来，说秦王和太子要来吃涮羊肉的时候，都颇为无语。</p>
当他们得知朱襄放言要挖掉方术之士的道统根基，还以命威胁秦王时，就更加无语。</p>
朱襄究竟是怎么做到刚威胁完秦王，就喊秦王到家里吃涮羊肉的？</p>
白起想起长平的事，不由感慨：“朱襄，你的怕死是一边喊着怕死，一边四处找死吗？”</p>
荀子气得捏拳头：“你见秦王前准备的文稿是一句都没背住吗！”</p>
其他长辈骂人的骂人，劝架的劝架，家中一团乱糟糟。</p>
莫名被拉到小辈这一桌的韩非头大如斗。</p>
他结结巴巴对按时蹭饭的蒙武道：“我、我觉得，我不该在这里！”</p>
蒙武疑惑：“朱襄和荀子都让你帮忙照顾政儿了，你不在这里在哪里？”</p>
韩非震惊。照顾政儿和这有什么关系？！</p>
蔺贽掩着嘴，一边打哈欠，一边偏着头对子楚道：“夏同，一家几代人，唯独缺了你，你反省一下。”</p>
因为生病被迫卧床休息，出来吃肉都要人扶着的子楚扭过头，给蔺贽记了一笔。</p>
李牧静静旁观这一幕，心里琢磨着入蜀后要干什么。</p>
老秦王入场时，涮羊肉已经准备好，准备开席。</p>
每个人身前一口山泉水的锅底中只加了姜蒜葱片，韭黄芝麻磨成的蘸酱中可以任意加入肉酱、豆酱和其他调料，切成薄片羊羔肉在锅里轻轻涮一下就能蘸酱食用，小羊羔肉没有任何膻味，滋味鲜美无穷。</p>
老秦王抬头看向朱襄。</p>
朱襄回给老秦王一个一如既往的笑容。</p>
“味道不错。”老秦王道。</p>
朱襄笑道：“谢君上夸奖。”</p>
众人心中巨石落下。</p>
廉颇丢掉了拽下的胡须，开始大口吃肉。</p>
……</p>
几日后，咸阳学宫中搭起了高台，却不像是论战的模样。</p>
他们对着高台上的丹炉指指点点，脸上惊疑不定。</p>
曾有朱襄公要揭穿方士骗术的传言，但学子们都不太相信。</p>
就算朱襄公再厉害，也不能识破所有方士的仙术吧？如果这么容易，方术怎么会受到所有国君和大贵族的厚待？</p>
而且方士背后是传承了近千年的巫术师，传承于巫蛊占卜和星象之术，在周朝甚至有专门的官职。</p>
如今每个国君身边也有巫术师。他们占卜吉凶，观测星象气象，预测战争胜负，决定开启战争的时间。</p>
方术士从巫术中脱胎而出，根据贵族的需求，食六气、访仙神、炼丹服药，寻求长生。</p>
秦惠文王时期秦楚大战，秦惠文王还特意找来巫术师进行咒诅。秦国因为地处关外，是巫术最盛行的国家。</p>
所以方术士一来到秦国，即便秦王对炼丹术将信将疑，也厚待他们。</p>
现在战国已经接近尾声，如墨家、农家等诸子百家已经式微，基本已经不再进行政治活动，被国君完全驯化，逐渐成为“技术工种”。</p>
方士一派却呈现鼎盛之势。如果不是他们没有政治主张，只求富贵，恐怕会跻身儒道法之列。</p>
虽然学子们都敬佩朱襄公，但朱襄公只一人要怎么与一整个方士学派宣战？</p>
他们心中既疑惑，又心怀期待。</p>
没有什么比单枪匹马对阵千军万马更热血沸腾的事。</p>
黑板搭起来，实验台搭起来。</p>
朱襄带着一众秦国兵卒来到了高台之上，墨衣猎猎，发白如雪，如传说中鹤发童颜的谪仙人。</p>
他没有像学子们心中所想的那样，发表一番激动人心的言论，斥责方士的荒谬。</p>
他也对方士的言语不闻不答，只催促对方拿出能展现出自己本事的绝活。</p>
虽然只有几日，方士也已经准备妥当。</p>
他们的代表依次上台，向朱襄展示自己寻访仙神所得来的奇异本事。</p>
他们凭空生火；朱襄也凭空生火；</p>
他们将符咒放入水中显现出文字；朱襄将空白纸张放入水中浮现出一副山水图；</p>
他们凝水为浮冰，召唤出白雾；朱襄一边在黑板上写步骤，嬴小政一边屁颠屁颠玩凝冰的游戏，然后在半软的冰上倒上果酱送入嘴中；</p>
他们开始慌张，咬牙拿出了点石成金和会变幻颜色的金丹；朱襄用炼铁炼青铜为例子，教导他们怎么炼金炼银，各种金属之间相互反应会有什么样的颜色变幻。</p>
朱襄道：“你们随意寻个工匠就能知道这些。”</p>
朱襄问道：“还有吗？”</p>
方士面色铁青，很想驳斥。但朱襄不和他们论战，只让他们拿出真本事。在秦兵虎视眈眈下，在围观的贵族、学子甚至咸阳城的平民的围观中，他们连声音的气息都不足了。</p>
“没有了？”朱襄道，“我还有。”</p>
他点燃了孔明灯——现在应该是朱襄灯了。纸灯缓缓飘到空中，他向台下的人讲解浮空的原理。</p>
他点了几个学子上台，重做了他做过的实验，让他们复制了一遍方士的伎俩；</p>
他讲解焰色反应，又用黑火|药制造出连方士都难以复制的“霹雳”，然后做出了最初的花火，祝秦王万寿无疆，秦国永世昌盛；</p>
他又提起几只鸡鸭兔子上台，说了对丹砂等炼丹材料所做的对照实验，并让太医和民间游医都上台观测，是否与他所说的症状一样，是否接待过同样症状的病人；</p>
他毫不畏惧方士和太医的表情，说童子尿一点用都没有，他们可以自己做实验。同样，人血人肉也没有用，吃多了反而会得疯病。这是大自然中生物进化的规律，以避免同类相残……</p>
朱襄手持教鞭，就像是曾经站在大学课堂上一样侃侃而谈。</p>
没有和谁辩论，没有激动人心的言辞，他只是如上一世一样站在三尺讲台上，面对着莘莘学子传授自己的学识。</p>
秦王单手托着下颚，另一只手的手指在膝盖处轻轻敲打。</p>
他明明说让太子监国，自己休息，结果仍旧坐在了看台上。</p>
“把朱襄愤怒的原因传出去。”秦王平静道，“方士中传言要用童子炼丹，朱襄被惹怒，立志灭方士道统。”</p>
“唯。”</p>
秦王又道：“把这群方士驱逐出秦国。传寡人诏令，秦王不信长生之术。”</p>
“唯！”</p>
“仙神是什么？”朱襄看了一下日头，结束讲课，“钻木取火的是仙神吗？尝百草的是仙神吗？治水的是仙神吗？若仙神不管天灾人祸，只管赐予富贵之人长生，那这种仙神还是杀了吧。”</p>
他丢掉粉笔。</p>
“以后若有方士声称自己有仙术，请那位方士入秦寻我。”</p>
“若他不敢来寻我，仙术便是骗术。”</p>
他命人点燃纸灯，纸灯一盏一盏，晃晃悠悠飞入黄昏的天空，星星点点，仿佛萤火。</p>
连方士都仰头眺望，神情敬畏又怅然。</p>
“若有仙神，我恐怕是世间传闻最接近仙神的人。”朱襄离开前，对方士道，“我在赵国无论怎么挣扎，也没有救下黎民苍生，一头黑发转白，也只能在心中嘴上诅咒王上昏庸无道，不思救民。”</p>
“你看我像个仙神吗？”</p>
朱襄取下发簪，一头白发散落。</p>
“不要把庶民的自救，归结于仙神的恩赐。”</p>
之后，方士离秦，朱襄入蜀。</p>
六国国君震动，纷纷将方士驱逐出宫，方士却不敢咒诅朱襄。</p>
朱襄揭穿仙术，他们却打心底认为，朱襄就是仙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