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握紧拳头。</p>
没有人问廉公悔不悔，廉公自己说不悔。这就证明这件事一直压在廉公心上，反复折磨着廉公吧？</p>
“你真……”楼缓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评价。</p>
说奇怪吗？但说一个爱护赵人的赵国将军奇怪，好像是他自己很奇怪。</p>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武安君白起。明明廉颇和白起的性格作风完全不同。</p>
“等等，那是什么？”卜仰起头，疑惑道，“难道赵人要毁约，派兵截杀我们？”</p>
李牧眯着眼睛眺望：“不，那是……赵国庶民？我去看看！”</p>
他立刻阻拦秦兵的攻击，策马离开。</p>
“你们怎么在这里，是逃荒吗？”李牧立马问道。</p>
在冬季仍旧衣衫褴褛，身上绑了许多干草取暖的赵人抬起头问道：“你是赵国的将军吗？你认识李将军吗？”</p>
李牧愣住，道：“我就是李牧。”</p>
那人和身后的人立刻跪下，道：“李将军，能不能把我们一起带走。”</p>
李牧惊愕：“为何？”</p>
那人哭道：“去年我们送走了朱襄公，今年又要送廉公和李将军。教我们种田的人走了，为我们打燕国和打匈奴的人都走了，今后我们要怎么活啊？听闻朱襄公的封地离赵国很近，我们一村的人都决定，要去朱襄公的封地。”</p>
那人磕头：“求求李将军，带我们一起走。你们都走了，我们要怎么活下去，要怎么活下去啊……”</p>
他越说越激动，身体不断颤抖。</p>
李牧下马，将他扶起来：“难道赵王又下了什么危害你们的诏令？”</p>
一个跪着的人扒开身上的草，露出了赵国兵卒的衣服。</p>
他直起身体道：“赵王下令各郡守军威胁村中农人，不准他们来为信平君和李将军送行。没有信平君，我们已经被饿死；没有李将军，我们已经被匈奴屠戮。我们不能容忍这件事。”</p>
他磕头道：“请将军率领我们。”</p>
他身后十几人扯下干草，露出兵器，一同磕头：“请将军率领我们。”</p>
李牧因为太过震惊，久久不能言语。</p>
“我……你们……”李牧深呼吸，让自己的脑袋尽可能清醒。</p>
他看向面前跪着的人，还看到了干草枯木丛中躲着的人。</p>
那些人推着板车，板车上面大包小包，还有老弱妇孺坐在上面，居然真的是举村离开。</p>
“你们稍等！”李牧上马回身，心急如焚。</p>
如果是他自己带兵，他肯定愿意护送这些人离开。</p>
他们已经离开了村庄，违抗了军令，若不能跟随自己离开，恐怕会被处死。</p>
可现在他手中并没有兵，秦人会接下这个大麻烦吗？</p>
李牧忐忑不安地将此事告知廉颇和楼缓。</p>
廉颇举起手，缓缓按住眼睛，眼泪从指缝中溢出：“赵王派兵禁止他们相送，他们却要举家同我们离赵？哈……哈哈，这就是朱襄所说的民心吗？”</p>
楼缓拐杖都握不住了：“这、这……”这太匪夷所思了！庶人居然知晓廉颇和李牧的恩情，如此有情有义？</p>
“但……但我们……”楼缓十分为难。如果能带走赵人，赵王说不定会直接气死。但他们就这么多兵，护送赵人离开赵国恐怕捉襟见肘。何况秦国有地方养活这么多人吗？他擅自做主，会不会被秦王怪罪？</p>
“一同带走吧。”此次领兵的卜道，“君上有密诏，如果有赵人愿意和廉公、李公一同离开，便一同安顿在长平、上党等地。我们有粮有地，正缺人。他们还自带粮食，能养活。”</p>
楼缓吓得差点从马车上跌下来：“密诏？”</p>
卜点头道：“君上还有诏令，如果真的发生了这些事，赵人由廉公和李公带领。廉公和李公可将他们训练成你们的兵。”</p>
廉颇放下手，满眼通红道：“秦王他不怕吗！”</p>
卜将怀中一个纸制的信封取出，双手奉给廉颇。</p>
廉颇撕开信封，里面掉出两块将军令牌，一块刻着他的名字，一块刻着李牧的名字。</p>
秦王居然早已经准备好了？！</p>
廉颇和李牧看着这两块令牌，脸上似哭似笑，似敬佩又似憎恨。</p>
这就是他们赵国最大的敌人，那位已经年老的秦王。</p>
“请廉公和李公迅速做决定。”卜难以隐藏脸上自豪的神情，“我们还未离开赵国。”</p>
这就是我们的君上，我们秦国的王！</p>
廉颇和李牧双手颤抖着收起令牌，各自点了家丁，前去安抚前方的赵人。</p>
旁边的山丘上，蔡泽临高远眺，灿烂的笑容让他原本五官就不端正的脸变得更加扭曲。</p>
民心，民心，民心！</p>
“荀子，朱襄，你们赌赢了。”蔡泽笑道，“不，是我们赌赢了。”</p>
他自己也参与其中了啊！</p>
离开秦国之前，荀子与秦王有一场关于“义兵”的论战。</p>
原本两位老人只是在朱襄家吃饱喝足，一边逗着政儿玩一边闲聊吵架。朱襄拖着凳子加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打赌。</p>
七国庶民间流动十分频繁。离城池较远的农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国的人，谁来征税他们就给谁交税。</p>
有些比较模糊的地带，农人甚至要给两三个国家交税。</p>
三晋相交之地的农人便是如此。</p>
与上层士人厌恶暴秦不同，非战争时期，庶民不仅不会绕着秦人走，还会主动入秦。</p>
秦国攻打上党时平民往赵国跑，只是因为他们躲避战争，是难民。并不是他们不愿意入秦。</p>
秦国开发关东和巴蜀的时候，就吸纳了大量三晋之民。秦王颁布了许多法令鼓励移民，遣他们去开荒，赐予他们户籍，免除他们的徭役。</p>
七国国君已经发现，人口是国力最重要的一部分。在三晋征战不休的时候，秦国就大张旗鼓从三晋“偷”人口垦荒。</p>
秦国养不活几十万战俘，但现在秦国刚打下来的上党、长平，还有南方的巴蜀、楚地皆因为战乱地广人稀，自带干粮庶民多多益善。</p>
一座空城池有什么用？秦国要的就是人口！</p>
荀子统一天下的政治主张就是“兴义兵”。他认为秦国强大，已经有了兴义兵的基础，现在正是改头换面，从暴秦变成了仁秦，在统一天下的时候统一民心的时候了。</p>
秦王自然对荀子的言论嗤之以鼻。</p>
“仁义”难道还能让城池和庶民自己长腿跑到秦国？最终还不是要落到兵锋上。掠夺的效率比守在树下等猎物的效率高多了。</p>
朱襄道：“廉公为了赵人失去了名声和权力，赵人无不感恩廉公。要不在赵国试试？此事交给蔡泽，绝对妥当。”</p>
于是蔡泽接到书信。老师和友人想要的做的事，正好与他想要做的事不谋而合。</p>
“现在你们还会说庶人非人，无心无情吗？”蔡泽将手背在身后，转身看着面前众人，“荀子说人人皆能习得仁义廉耻，仁义廉耻并非士人的操守。希望你们与老师荀子一样，眼中能看到更多的人。”</p>
他身后带来的助手，居然不是秦国官吏，皆是儒生。</p>
“是，蔡公。”</p>
儒生拱手作揖。他们谨记这一课。</p>
“继续吧，不知道这次会有多少赵人会随廉公和李牧入秦。”蔡泽背着手下山，“我恐怕要向君上求一个长平郡守的位置了。”</p>
长平是三晋交战之地，不仅危险，朱襄还容易对赵人心软，所以君上肯定不会让朱襄来。</p>
这个郡守，只有他能当。</p>
……</p>
公元前259年到公元前258年相交之际，赵国城池之外的乡野山村，传唱着一首歌谣。</p>
“鹊鸟鸣于家，速速入秦。速速入秦，朱襄在秦国；</p>
鹊鸟鸣于道，速速入秦，速速入秦，廉颇在秦国；</p>
鹊鸟鸣于山，速速入秦，速速入秦，李牧在秦国；</p>
带上家产和家人，速速入秦，速速入秦，贤人在秦国。”</p>
镇守边界的赵军闭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他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p>
所以巍峨的邯郸城中，无人知晓这首歌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