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还是摇头,叹息道:“通武侯半月前已被这两事气倒过一回,两日方才转醒,此番再病,却是因为黑夫……”
他遂将数日前,黑夫在襄阳万山为冯毋择、冯劫持、公子高等人举行葬礼,为冯氏平反,又派人大肆宣扬胡亥桀纣恶行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黑夫,为冯氏鸣不平?”
作为冯劫生前友人,苏角简直震惊了:
“且慢,先前不就是黑夫施离间之计,伪称冯劫投降,才致使冯氏被定为谋逆罪的?如今却反过来替冯劫发丧!这世上,竟真有此厚颜无耻之徒!他这是想效仿越王勾践哭伍子胥么?”
甘棠却意味深长地说道:“勾践能哭伍子胥,也是因为吴王夫差确实错杀了忠臣,而且国中有小人伯嚭!”
苏角连忙咳嗽:“阿棠,不可妄言。”
甘棠颔首:“总之此事传来,明白事理的人,倒是知道此乃黑夫攻心之计。但普通士卒、黔首不明白啊。”
“众人只知道,冯氏的确是大秦的忠臣,左丞相在宛城对士卒也很不错,死讯传来,皆义愤填膺,痛骂朝中,却又暗赞黑夫深明大义,公私分明。那些叛军刻意编排的故事,如陛下贪公子高之妻美色、冯劫之马拒不食草而亡等荒谬之言,也在军中暗暗流传,难以禁止……”
甘棠面露焦躁:“正因如此,通武侯这才气极再度昏厥,现已半日了。”
就在这时,亲卫匆匆出来,在甘棠身边附耳道:“通武侯醒了!要见长史!”
“还请苏将军稍待。”甘棠连忙入内,却见形销骨立的王贲已经要靠人撑着,才能坐在榻上,顿时眼睛发酸,上前顿首道:“太尉!”
王贲摆摆手,最先问的还是公事。
“这半日……咳……可有紧要的军务?”
甘棠道:“并无,只是苏角从颍川回来了,欲禀报楚军动向,可否要让他来见?”
王贲却摇了摇头,抬头深吸口气。
“商君说过。”
“凡战法。”
“必本于政胜!”
“若国政上一败涂地,前线再努力作战,纵百战百胜,也会像魏无忌、李牧、项燕一般……”
“到头来一场空,没用!”
他捏拳一捶床榻:“黑夫素来擅长乘火打劫,冯氏、公子高一案,已被叛军利用。眼下三军人心惶惶,再无斗心,事情已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刻,王贲,有一件事,必须得做!”
“甘棠,备笔墨,我要上奏咸阳宫!”
等甘棠铺开纸张后,王贲喝了口水,缓了半响,这才慢慢口述道:
“臣王贲敢再拜言。”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王贲瞪着眼顿了半响,才指着甘棠:“韩非那句说奸臣的话,我不记得了,你写上去。”
甘棠之聪慧不亚其父甘罗,立刻反应过来了:“是《奸劫弑臣》篇里的?”
王贲颔首:“对!”
甘棠于是边写边念:“韩子言,凡奸臣,皆欲顺人主之心以取亲幸之势者也。是以主有所善,臣从而誉之;主有所憎,臣因而毁之……故主必蔽于上,而臣必重于下矣,此之谓擅主之臣!”
写到这,他已明白王贲心思,激动地说道:“通武侯,接着下这样写,何如?”
甘棠嘴里念着,下笔如飞:“以齐桓公之贤,亦有易牙、开方、竖刁为佞,顺应上义,蒸子奉食,以谋得桓公之信,内擅政事,阻隔上下,外害忠良,祸乱纲纪。”
“郎中令赵高,本诸赵遗种,幸先帝仁德,擢为信臣。然其不思报国,反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谄媚上意,竟得重用,此天下所明知也。”
”高,今之易牙也!今高更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隔绝中外,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田常为齐相也。进谗害冯氏、公子高,亲者痛,仇者快,则如吴太宰嚭之通越也!”
“臣闻之,臣疑其君,无不危国;妾疑其夫,无不危家。陛下年少,误诛之事,皆佞臣赵高之罪。天下汹汹,三军不宁,谣言四起,皆以高故。独急斩高以谢百姓,人心乃可安也,大秦社稷,方可保也。”
“善,大善,你所写的,正是我想说的。”
王贲感慨地望着年轻的甘棠,仿佛看到了其父甘罗的英姿,若那天才少年未曾早逝,定也已成了大秦的中流砥柱,或许自己,就不必这样孤身擎天了。
“够了。”
他伸出手,温和地说道:“这最后一句,当由老夫亲自来写!”
甘棠垂首,双手将笔奉上,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
王贲以左手扶着右手,颤颤巍巍,却又无比用力地,在上面划下四字:
歪歪扭扭,好似他的残躯。
又字字入纸三分,如同他的决心!
“请诛赵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