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到湖阳亭的烽烟,冯敬知道,决断的时刻到了。
他已将派往各乡的人手统统收回,不过半日功夫,南边便损失了两千,其他各乡合计损失了一千,大军尚余七千,都集中在县城内外。
但斥候回报,加上陆续汇集的安陆逃民,黑夫的军队,大概是这个数目的两倍!
“彼多为乌合之众,无甲胄兵器,若是野战,吾等或许不虚,但若是守城……”
冯敬回头看向这个挤满三万迁民的小县城,秦始皇的命令来得急,他们可没法造出能容纳几万人的高墙大垒来,最初为了防止迁民逃跑,只能将他们扔进城中,而兵卒则在城墙、街道上守备,杜绝逃路。
可现在,当黑夫“复生”的消息传来,冯敬却要面临里外受敌的局面。
决不可将战场选在县城,冯敬必须离开,转移到开阔地区去,发挥己方关中卫尉精锐的车骑优势!
但城中本要迁往关中的三万人怎么办?
手下一个率长如此建议道:“都尉,莫如屠之,在城中一把火,全杀了!”
冯敬连连摇头,他们家是几代贵族,他亦是君子,不会做这种没底线的事。
“不可,黑夫纵伪死有罪,安陆人何辜?其罪不至死,更别说屠戮殆尽,陛下一统天下,对待六国之人,也从未有过屠城之举!”
向秦民百姓举起屠刀,这种罪名,一向爱惜羽毛的冯家人可不想背。
就算真想做,他们也没时间了,慢则半日,快则个把时辰,黑夫就要带着在外逃窜的安陆人,兵临城下了!
冯敬打定了主意:“形势有变,这三万人当直接弃之,我军立刻离开安陆,往西面云杜、新市而去。”
“算算时间,吾父也应接到夏口和武昌营的消息,发兵来援了,从邾城到安陆,三百余里,至少要走五天。吾等轻装撤走,再拖住黑夫,勿要使其遁入大泽,待父亲抵达后,再合击安陆,与黑夫会战,届时,黑夫身边虽有四五万安陆人,然多为妇孺老人,将会成为累赘,而非助力!”
冯敬立刻派人去官寺,将被软禁的黑夫家人带到北城门来。
“只要我带上黑夫母、兄及其亲眷,彼辈为我所控,黑夫依然会投鼠忌器!”
……
看到湖阳亭烽烟的,不止冯敬,还有安陆人。
安陆县城大致可以分为东、西两城区。
西城濒临涢水,有个小小的渡口,是里闾(居民区)和集市所在地。东城濒临曲阳湖,据说以前是楚王的行宫,如今被改建成官寺--黑夫做县尉时曾在此办公,秦始皇巡狩时曾在此居住,而今,这里重兵云集,看管黑夫、利仓、东门豹等南征军将吏的亲友家眷。
至于一街之隔的西城,已变成了关押安陆人的难民营。
一道新筑的墙已将西城彻底封锁,臭烘烘的迁虏们被赶入里面,街上每隔五步,都有一名兵卒持弩守着,有越墙逃走的直接视为逃亡罪,可当场击杀,所以无人敢冒头。
但在西城墙角,却有一群年轻人,贴着墙根,听到马蹄啪嗒,数百人齐步小跑的声音,又透过小心挖开,由墙角灌木遮挡的小洞,窥探外面情形……
而垣雍的目光则更远些,他往后退去,指着那高高升起后,隔着两道墙垣依然能看到的孤烟道:
“有烟!”
“是湖阳亭的烟!”
与他年龄相仿,都是十七八岁年纪的伴当们也跑过来踮起脚观望,却道:
“垣雍,往南边去,有烽燧的亭舍不下三个,有十里亭,也有郧亭,你怎如此笃定是湖阳亭?”
垣雍捏紧了拳头:“我两年前尚未傅籍,没赶上安陆八百子弟随武忠侯南征,一直深为遗憾,只能去湖阳亭瞻仰君侯故居,两年来,去过三十多次,那木雕的天狗,我更摸了不下一百次!”
所以他判断起烟的亭舍,定是二十余里外的湖阳亭无误!
“看来近日城内的传言是真的,武忠侯复生了,带着八百子弟杀了回来,要来拯救受苦受难的安陆父兄昆弟了!”
垣雍十分激动,虽然安陆人被关在西城,但每每有新来的人,总会带来一些消息,这些传言,便是昨日入城之日传递开的,年轻男儿们都崇拜黑夫,听闻他“复生”,将信将疑之间,也摩拳擦掌,准备“干一番大事”。
但光有他们这群愣头青是不行的,垣雍立刻返回院中,不顾几个仆役的阻拦,推开了紧闭的大门,闯入了自家父亲垣柏,和几位叔父故旧的秘密会谈……
“你这孺子,来此作甚?”
垣柏大吃一惊,连忙挡在门口,他旁边的王瓜、冬葵二人,也站立起来,三人如一面墙,遮住了外面人的视线。
垣柏便是在黑夫服徭役时,和他打赌输了好几千钱的那个倒霉蛋。第二次伐楚时,垣柏作为黑夫麾下什长,带着几个人斩首立功,黑夫虽看出那些脑袋非楚卒,而是普通的泼皮游侠儿,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垣柏等人得了这份功劳。
后来,安陆兴起糖业,垣柏又带着一群人第一时间加入,开蔗田,修工坊。虽然大头给黑夫一家赚去,但乡亲们也能分一杯羹,如今已有百金之富,随时两年前长街宴被黑夫请入正席,社会地位也大为上升,被推举为市掾吏,成了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至于当年一个什的小兵王瓜、冬葵,如今也都当上了县吏,作为黑夫旧部,他们升迁都有保证。
这半月来,便是这群人维持着西城的秩序,他们与冯敬商洽,四处筹集粮食,满足乡亲们的生计。
垣雍却对三人的绥靖态度十分不满,也搞不懂他们整日聚在一起商量什么,遂叫嚷道:
“湖阳亭起烟了,那就是信号!是武忠侯回来了!”
垣柏已听亲信仆役说了此事,也知道儿子一贯希望和官军拼命,遂脸一板道:
“你懂什么,想让乡亲们送死?快出去,等吾等商议完了再说!”
垣雍血气涌到脸上,推开仆役道:
“等等等,就知道等,吾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安陆人都是良民,极少犯罪,交最多的赋税,服最频繁的徭役,更有八百子弟义无返顾,随武忠侯南下,对大秦忠心不二。可朝廷是如何对待吾等的?将几万人统统关进西城,缺衣少食,如今已病饿而死上百人!”
”那些关中来的兵,也将安陆人当作敌国仇雠,昨日有人想要潜逃,遂被杀死了十几人,如今尸体还挂在城楼上。从云梦乡来的人说,武忠侯的夫子,阎诤阎翁,八旬长者,因为不愿离开祖地,也被活活打死!“
他一跺脚,义愤填膺地说道:
“再继续等下去,吾等就要统统系上绳索,被当做牛羊、狗彘!从一地赶往另一地。我听学室夫子说过一句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父亲,吾等就像是毛,而安陆是皮,再不反抗,这几万人,就要从皮上连根拔起了!”
垣柏没想到儿子居然会有这般觉悟,正发怔之际,身后却传来一阵笑声:
“垣柏啊垣柏,你倒有个识大体,晓大义的好儿子,事到如今,也不必瞒着他了。”
垣柏与王瓜,冬葵二人这才让开了身形,露出后方厅堂内,他们这些天来极力掩藏的人。
犹如瘦猴一般,坐在榻上没个正形,手里端着酒盅,还翘着个二郎腿……
除了季婴,还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