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氏派来的,的确是个女人。
据吴芮说,这老越女是梅鋗之母,同时也是吴芮之姊,但已嫁过来二十多年,早就抛弃了自己的氏,自称“梅巫”。
这就是母亲啊,为了儿子,明知道可能是陷阱,还是毅然赴会。
谈判在赤红色的丹霞石之上进行,虽然知道不太礼貌,但坐在相隔五步的地方,黑夫总忍不住去瞅梅巫的脸。
并不是因为她漂亮,而是其面上的纹绣,密集得让人惊骇:乍一看像是渔网,再仔细一瞧,才发现其实绣的酷似一只大蝴蝶,以鼻翼为中线,永远无法抹去的墨纹朝脸颊延伸……
“这是扬越人习俗,吾姊嫁过来,自然要入乡随俗。”
吴芮告诉过黑夫,越人剪发文身,烂然成章以像龙蛇,他们认为,纹面乃祖先训示,可以避免灾祸,延长寿命。在扬越,族中的男子必须学会打猎及猎到人头,才能纹身,而女孩子得在纹面后,方能学习织布,那也意味着她们已成年,可以嫁人了。
“先用竹签蘸上釜底的黑灰,在眉心、鼻梁、脸颊和嘴的四周描好纹形,然后请人一手持竹钏,一手拿拍针沿纹路打剌。每剌一针,即将血水擦去,立刻敷上黑灰,过天,创口脱痂,皮肉上就有了青蓝色斑痕,这种面纹,永远也擦洗不掉。”
光听着就觉得疼,因此感染丧命的人不在少数,但越人依旧对这种习俗孜孜不倦。而纹面次数越多,颜色越深,花纹越密,就代表地位越卓著。
黑夫觉得自己再看就要犯密集恐惧症了,这才挪开了眼睛。
东门豹站在黑夫边上,这家伙连生了五个女儿,骨子的重男轻女,对那越女冷笑道:“你,一外嫁来的女子,能替梅氏的都老们做决定?”
他方才还叫嚷着说“彼辈派一女流之辈来,乃是侮辱君侯”,要将她们轰走呢。
“梅氏君长由我所生,我还是部族的巫。”
梅巫倒是不卑不亢,她点了点头:“我能,但吾子在哪?”
黑夫示意东门豹先退下,应道:“他现在无事,但若梅氏不肯降服……”
梅巫像极了一头失去幼崽的雌虎,她扫视左右,寻找梅鋗的身影:“我要知道他还活着,才能与你谈。”
黑夫拍了拍手,利仓立刻将双手反缚的梅鋗押了上来,梅巫立刻站起身来,走过去查看,捧起他的脸,心疼不已,见儿子没有损伤,松了口气后,却狠狠给了他一拳!
“你是君长,不是武士,遇上危险,应该立刻抛下老弱妇孺,带着青壮离开,而不是留下断后!”
梅鋗羞愧地低下头,完全没了那日刚被擒时的无畏,在母亲斥责下,乖顺得像头小鹿。
黑夫看着这一幕,瞥向吴芮:“我听利仓说,梅氏的都老们本来想把来投奔的第一批逃卒杀了,是梅巫力图接纳,以弥补人员之损。依我看,你这阿姊,才是梅氏真正的首领吧?”
“我只知道,她是巫祝。”
吴芮有些冒汗,说他过去几年和梅氏一点联系没有,那是骗鬼。
此刻,黑夫只需要动一动指头,他的手下,便能将梅氏母子一起拿下,整个梅氏残部数千人,便失了首领。
但黑夫没有,他笑道:“陆贾跟我说,军无信不立,对岭南诸越,我也希望,能为我献给陛下的攻心之策,开一个守信的好头。”
这时候,梅巫教训了儿子一番后,也回到黑夫面前,朝他一拜,大概是感谢未杀梅鋗。
“你已赢了,还想要什么?”
“我要的很简单。”
黑夫站起身来,摊开双手,看向这片奇秀而又荒蛮的土地,完全一副电影大反派的嘴脸:
“献上土地和水!世世代代,臣服于秦!”
……
“亭长,就这样放她走了?“
傍晚时分,越人们的身影隐入林中,东门豹却有些怏怏不乐,他还以为会有一场大仗呢,摩拳擦掌准备了许久,可却以谈判结束,实在是没劲。
方才,黑夫以吴芮作保,双方杀鸡盟誓。按照约定,黑夫放了梅巫离去,她回去后,需要约束部落,对秦表示臣服,并交出接纳的逃卒让黑夫处死,再也不能袭扰沿途行人车乘,甚至要出人手砍伐树木,确保秦军北江道的安全。
而嘴上依然喊着“不服”的梅鋗,将作为人质,暂时扣在黑夫军中。
黑夫同时保证,会向咸阳的秦始皇帝请求,封梅鋗做正式的“君长”,待遇与巴郡、北地的戎狄君长相同,级别类似县令,可世代承袭,朝廷不做太多干涉,更不会像贾和那样,对梅氏动辄打杀。
东门豹有些无法理解,在他看来,上次伐越,西路、中路之所以败绩,是因为统帅不行,如今黑夫来了,只要帅旗所指,他带士卒一路冲杀过去,便能席卷岭南。
可如今,明明已经击垮了梅氏,却不穷追猛打,反倒放了一马。
黑夫却站在丹霞巨岩上,摇头道:“阿豹啊,这场战争,不是只靠武力就能解决的。”
“从一开始,南征打的就不止是军,也是政。”
而政治的精髓是两个字。
“妥协!”
政治意味着妥协,在政治中,我们需要选择最不坏的方案,因为它是可行的方案,我们不可能得到更好的结果了。
历史上,在南方持续了两千年的羁縻制度,绝非偶然,秦汉唐宋元明清,为何每一个朝代,都在少数民族聚集区选择类似的方式?难道他们心那么大,能容忍这种国中之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