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连绵。</p>
太子殿下夜里洗漱的时候,太监贵喜往水盆子里加了好些干花的花瓣,跪在薄绒的地毯上,撸起袖子便双手深入水里,帮今日出去了一天的顾宝莛捏脚。</p>
整个南三所寂静地只有雨声,间或闪着烛火劈里啪啦乍起灯花的声响。</p>
贵喜习惯性地微笑着,一面给瘫在床上的顾宝莛按捏脚心的穴位,一面说起今日威廉亲王来找顾宝莛,结果被白将军追着跑去了六殿下院里,一大下午都不敢出来的事情。</p>
顾宝莛懒散地笑了笑,说:“白将军喜欢威廉那一头金色长发,自然看见就要追的。”</p>
“燕公子下午也来了,说是有不懂的问题想要请教殿下,奴才知道殿下不喜欢燕公子总来东看西瞧,便代殿下打发了。”</p>
顾宝莛‘嗯’了一声,声音轻轻的,像是下一秒就要睡着。</p>
贵喜轻手轻脚地给顾宝莛那双至今也没有什么茧子的双足擦了水,放到床上去,正要给顾宝莛盖上被子,却被顾宝莛拦下。</p>
只见穿着银灰色亵衣裤的太子殿下随手拿着床头的发带将又长又多的黑发绑在身后,一鼓作气的坐了起来,说:“今日的书还没有写,贵喜,你去掌灯,研墨,我还差几页,课本便能大功告成了。”</p>
贵喜略阴沉瘦削的脸上是病态的苍白,眉宇之间是万年不化的忧愁,他皱起眉来,劝道:“太子殿下,今日便早些歇息吧,今天都累了一天了。”</p>
十六岁的太子殿下笑道:“你尽纵我,我今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下午跟着厌凉参加鲜卑摔跤节,回来的时候又逛了一圈儿的集市,晚饭过后还打了个小盹儿,哪里就累了?”</p>
贵喜苦笑着弯了弯腰,帮太子殿下将鞋子摆正,又连忙跟着去了书房,这书房重地,除了个别几位,把守森严,就连夜里门口都站着两个巡逻的太监,南三所三所外面更是又五步一哨十步一岗,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一声令下,连只苍蝇都别想飞出太子的三所院内!</p>
三所的书房从前是同住在三所的太子与薄公子共用,后来薄公子长到十二岁,便不住在宫内,平日都是从义王府进宫学习,书房也就全归了太子。</p>
入了书房后,贵喜将书房的门栓闩上,特地又让小太监们泡了安神的药茶送来,回头再看太子殿下,已然非常自觉的坐在书桌旁,肩上披着单薄的外衣,翻阅满桌的写满字迹的书。</p>
这些书每一本,都是顾宝莛亲自书写的,从第一本到如今修订过的第十本,每一本都更加贴近曙国的现有国情,是最最基础的儿歌识字课本。</p>
从识字到算术,从基础物理运用到曙国菜谱,甚至还有很多顾宝莛自写下来只有薄厌凉看过的地理课本,每一本都是顾宝莛花费了大量时间为现在做的准备。</p>
他从中挑出几本专门用于启蒙教学的识字画图课本十套,交给贵喜,说:“你将这些先放进箱子里,明日我要带着这些去清灵寺,还有,今晚有信吗?”</p>
顾宝莛问的是智茼那边有没有小太监过来送信,贵喜摇头,说:“一般那边的爷来送信的,都是个身材矮小的小太监,那小太监会模仿鸟的叫声,一般连叫三声的才是有信,今日太晚了,恐怕是没有了。”</p>
顾宝莛‘哦’了一声,浓秀的不似凡人的面庞被烛光照得多了几分人间的暖意,少年太子手指头在桌面上点了点,提笔继续写着一份密信,信上全是小写的英语字母,但让洋人来看,又绝对看不懂。</p>
待顾宝莛停笔,将信装进信封后,才笑着对贵喜说:“过段日子,我恐怕就要忙起来了。”</p>
贵喜公公很善解人意地微笑,道:“奴才知道,三殿下就要回来了,四王爷的工部铺路也要开工,氏族之首的柳公驾鹤西去,日后朝堂上恐怕也不会隔三岔五就有人弹劾殿下了,都是好事。”</p>
“不,我说的忙,是我要办学堂了。”顾宝莛与贵喜认识十年,从小到现在,什么都和贵喜说,“四哥今日同意了,我就打算着手办了,起初肯定是有难度的,但此刻正好,用十年二十年的时间,能让百姓都识字,我想,就已经很好了。”</p>
也就是扫盲。</p>
“喏,这是我给四哥的信,你亲自送去四王府。”顾宝莛说着,将那写满了拼音的信给了贵喜。</p>
贵喜看不懂上面都是什么,有些逾越地问说:“这是什么?”</p>
顾宝莛毫无顾忌地说:“我需要大量印刷这些书本,让全国所有私塾启蒙都用这些识字,比单纯的死记硬背更加容易让小孩子们记住,他们甚至还能很简单的回家后交给大人,在大街小巷里传唱,到时候就算很多小孩子不去念书,他们也会在很多人的口中听见,在很多人的木棒泥地里看见,自然而然的,也就会了,他们只要有一点感兴趣,我就算成功了一小点。”</p>
贵喜公公愣了愣,无法想象这么简单的方法可以引导这样大的知识传播,他看了看手中的密信,说:“那这是殿下改进的印刷术?”</p>
如今曙国的印刷还是有木匠雕刻板印所成,花费时间巨大,要想印刷如此多的书,起码需要花费一年时间制作版刻印刷的膜具。</p>
“嗯。”顾宝莛说。</p>
“太子殿下为什么不自己去办?”贵喜实在是有些不能理解,他甚至是为太子感到不公平,“从水泥到这印刷术,从开膛破肚的手术工具,到消毒所用的酒精,明明所有都是殿下想出来的,结果却都成了别人的东西,让世人根本不知道这都是太子您的想法,这实在是……”</p>
顾宝莛朝后靠去,眼里干净得毫无世俗欲望,他对为自己愤愤不平的贵喜说:“我可不想太出名了,而且我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我若是做太多事情,大家都喜欢我,日后大哥身体好起来了,可怎么好意思从我这里接过太子之位?”</p>
“而且我觉得吧……他们也不是别人,他们是我哥哥,他们做和我做,不是一样的吗?”</p>
“只要结果是好的就可以了。”顾宝莛大方的说。</p>
贵喜心想,这可太不一样了,他就没有见过这么傻,从六岁到十六岁都当真对那个位置毫无贪恋的人。</p>